第七章 这人生啊,就是一场奔跑(3)(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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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div id=center_tip> 二十三

再说范老井,在家养好了伤,就在家里头歇着。鹿场呢,就由范德忠管。范德忠一把手,干活利索。铡草喂鹿,用刀用一只手铡,续草呢?用脚。一刀一刀,不比用手续的差。两只手的时候,范德忠是个利索人,一只手了,范德忠还是个利索人。有两回,范德忠看见了那只瘸腿狼,在鹿场周围绕。范德忠没理睬它。他知道,狼也不会理他。狼是来找范老井的,范老井欠着人家狼命呢!这样一来,范德忠就更不敢让老爹来鹿场了,干脆,自己住进了鹿场里。

老爷子经折腾。狼口底下活了,孙教授来了,还唱了评剧,这不成精了吗?老爷子好喝两口儿,顿顿不离酒,老爷子也好吹两口。啥?吹两口?对,吹牛。比如说有人问他打狼的事儿,他说着说着就成了武松打虎了。范少山对爷爷笑:“怪不得俺爱吹牛,原来是从您老这来的。”除了喝两口,吹两口,老爷子不讨人嫌,不给人添乱。没事儿,自己个转悠。也不是瞎转悠,有事儿,他在找一块石碑呢!啥石碑?老了,康熙年间的,上面刻着白羊峪人的祖

训呢。

白羊峪的祖训?对了。前头不是说到金谷子吗?康熙皇上发现的,引入了白羊峪。那块石碑,就那时候立的。有了御田金谷子,种金谷子的村庄得民风淳朴吧?种金谷子的人得老实忠厚吧?可偏偏就出事儿了。就在金谷子成熟的时候,金谷子被盗了!这可是皇上吃的东西啊!这还了得?赶紧追查。原来是白羊峪人伙同外村人,里应外合干的。走黑市,卖高价,很快就被法办了。这时候,白羊峪人种金谷子,吃香了,虽没有成皇粮,可拿着朝廷补贴呢。这下可应了“远嫖近赌”了。有了钱,就在村子里赌,就跑到外面嫖,输了钱,就偷,就抢,就砍树,一时间,白羊峪乌烟瘴气。新来的里正,就要正风纪。里正是啥?就像如今的村长。里正不是村里选的德高望重之人吗?咋还外边来的?种皇粮的村庄,体制跟一般村能一样吗?本来人家就是管金谷子来的,老族长非得推人家当里正,压压邪气。也赶上看谷子的好说话,就当了里正。秋收,里正进宫送金谷子,巧了,见到了皇上。他认识皇上,皇上不认识他。按理说,皇上从他身边走过去,也正常。他跪倒,也就只能听皇上和太监的脚步声了。可皇上的脚步停住了。皇上从他的辫子上摘下一小瓣谷穗芽儿,说:“今年收成好吧?”里正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因为他不确定皇上是不是在问他。太监过来踹他一脚:“皇上问你话呢?”里正这才敢说话。那回,皇上心情不赖,像蓝天上飘着的那朵云。皇上问了金谷子,还问了村民、村风。里正一开始有点结结巴巴,后来嘴皮子就溜了。又扑通跪倒,求皇上赐《白羊峪村训》。皇上给你个小小的破山村写村训?你疯了吧?人家皇上整天多少事儿啊?从天下大事儿,到后宫女人,哪桩哪件不操心啊?太监不干了,还要上去踹两脚。皇上却说:“我写。”皇上真的写了,用汉白玉大理石刻了,戳在了白羊峪银杏树下。这下,真的把邪气镇住了。皇上的话就是圣旨,谁敢不听啊?就这样,白羊峪的村风变了,就跟春风吹了的嫩柳,绿了,发芽了。

这石碑上到底刻了啥字啊?范老井见过,但不识字儿。可早就背过了,刻在心里了。《白羊峪村训》:“长城脚下,白羊峪村,三十二家,村旁四方,葱绿燕山,百树护村,做善积福,毁木霸地,做恶招祸,天地有眼,会有报应,好人好报,恶人恶报,厚德养灵,福为善庆,子孙万代,永远传承。”康熙的墨宝,就真真地矗立在小小的白羊峪了。这碑一立就是几百年,白羊峪几辈辈人传下来了,都记住了。可后来的一天,没了,找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四五十年过去了,范老井忽然想起了那块石碑,神神道道地要把它找回来。

说实话,这么多年,都有人找这块石碑。国家、省市文物部门的没少来,连半个字都没看见。人家专家说:“那可是国家文物啊!康熙皇上写过家训,写过国训,为一个村写过村训的,只有白羊峪。”可石碑去哪儿了呢?谁也不知道。挺大的一块石头,咋说没就没了呢?你还能跑得出白羊峪吗?范老井就满村子找,边找边念叨:“善为美,勤为宝,俭为德,和为贵。”看遍了每家的石头,都不是。

范老井想鹿了,那天早上,他去了鹿场。有些日子了,没看到鹿,心就悬着,非得看它们一眼,跟它们说句话,才踏实。雾散尽了,鹿场里一派祥和,他唠唠叨叨说了很多话,鹿们好像听懂了,踢踢踏踏地奔跑,向范老井点头致意。山风不那么硬了,山上挑着春日里少有的暖阳。柳絮在鹿鸣声里从容地落着。范老井竟被纯粹温和的世界给融化了,他懒散地躺着,有气无力地吸着烟袋。那只瘸腿狼远远地望着他。范老井是个猎人,能闻不出狼的气味吗?他看着那朵白云,吧唧一口烟,喊:“爷们儿,过来吃俺呀?”来了,脚步近了。是范德忠。范德忠说:“爹,你闹哪样?”

这些天,范德忠守着鹿场,就有人上山来买鹿。范德忠没有他老爹的话儿,不敢卖。依他的心思,别说卖鹿,他还想把整个鹿场都卖了。老爹老了,哪还有精气神养鹿啊?俺自己个也不年轻,扛不住啊!范德忠跟范老井提起卖鹿的事儿。范老井说:“鹿还小,等等。”范德忠说:“您老了,拉扯不了了。”范老井说:“能拉扯。再说了,你也能搭把手。”范德忠说:“爹,俺就剩一只手了。”范老井说:“俺知道,你不易,还得照顾家,还得下地。就俺自己个,顾得过来。”范德忠说:“爹,还有狼啊!”范老井说:“俺有枪。”范德忠说:“爹,别打了。”范老井说:“好,那就不用枪,赤手空拳,这才公平。”范德忠说:“爹,你就非得打狼?”范老井噌地坐了起来,指着远处的狼说:“它吃了俺的鹿,那是俺的朋友,他还要吃小雪和黑桃,那是俺的亲人。你说,俺能放过它吗?”远处的狼没动,还看着他。范德忠说:“那俺看着鹿场,您就别来了。狼不吃鹿,不吃俺,专吃你。”范老井说:“冤有头,债有主。狼讲理,它吃俺就对了。可俺不能因为它要吃俺,俺就尿了,俺就不敢来鹿场了。俺这辈子没让人笑话过,还能让狼笑话俺?万一俺让狼啃了,你们别打狼,这就了了。”

礼拜天,小雪和黑桃也来鹿场了。孩子们忘性大,记吃不记打。前些日子差点儿让狼拆了,如今忘得差不多了,整天嘻嘻哈哈的。范老井说:“有些事儿,小时候忘了,等老的时候,你才能记起来。”小雪会甜话人,专捡大人爱听的话说。她跟太爷爷说:“太爷爷,俺们校长夸你了。”范老井一听泰奶奶夸他,高兴,赶忙问夸啥了。小雪说:“夸你是大英雄。”范老井嘿嘿乐了,撅得胡子老高。范德忠不让小雪、黑桃来,怕狼把她俩伤了。小雪说:“狼瘸了,跑不过俺们了。”

范老井老了,日头一照,暖和,就犯困。小雪就说:“太爷爷,你困啦?”

黑桃说:“太爷爷伤还没好透,让太爷爷多歇会儿吧!”范老井斜靠着身子,眯眯瞪瞪。喊了一声:“去把圈里的鹿轰起来,不跑不动的,跟猪有啥两样?”黑桃去轰鹿群。鹿们站起身,乖乖地躲着。黑桃又拿棍子赶,鹿群还是没跑起来。范老井爷爷笑了,嘬嘬牙花子,高声说:“这些鹿啊,跟人一个德行,越待越懒啊,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没隔几天,山梁又起雾了。雾把绿树染成苍褐色。鹿场里的棚子、草垛和槽子在滴水,雾水和鹿粪搅和着,泥泥水水,范老井脚下一滑,摔了。范德忠将老爷子搀到屋子里。范德忠没好气地说:“你老就在家里歇着,别跑了。养鹿累,你也不让人省心。”范老井横了儿子一眼,嘴唇动了动,想说啥,没说出来。转身又去看鹿,有两头已经长大了。他跟范德忠说:“把那两头大的,卖了吧。给小雪和黑桃一人添一件衣裳,剩下的钱给了少山,让他置办开山的炸药。”范老井说完,扛着猎枪走了。他想去林子里采点儿药,泡水喝。摔了一跤,腿有点儿疼。采着采着,一抬头,他看见了狼。一只狼,一只瘸腿的孤狼,一只他熟悉的狼。狼在雾里,人也在雾里。范老井看着狼,把猎枪咣当扔了,笑着说:“老伙计,来吧。”狼静静地看着他,又看看丢在草地上的枪,转身,一瘸一瘸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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