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1 / 2)

加入书签

可能再挽回了……顺着这条大直街一直走下去,就是哈尔滨城里有名的松花江摄影社。走进去,走进摄影室,一秒钟之内,一切都完成了——“永远的”、“幸福的”合影,木已成舟不可能再挽回。芩芩心里很清楚,但她还是在走着,不停地走,和他一起走,好像被绑架似的,只不过前面不是监狱而是照相馆……

傅云祥一定要拉她到这家摄影社来照结婚像,除了他认为这家照相馆的结婚礼服特别漂亮以外,还因为摄影师是他的一个朋友。“王师傅说了,照完了就放一尺二寸大,放在橱窗里陈列三个月,然后白送给我们。”傅云祥得意洋洋地告诉她,“我说一定要涂成彩色的,不是彩色的不要。所以你一定要戴那副绿色的耳环,像真的翡翠一样。绿色的耳环配你的皮肤,特别、特别的适称。其实,那根本就是冒牌货,友谊商店才卖四块五一副,可向他们照相馆租一次就得花两元钱,他们挣老鼻子钱了,回头我得同他商量商量,看他够不够哥们……”“唉,你小点声好不好?”芩芩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他就喜欢在大街上高声喧哗,好像小摊贩叫卖什么东西似的。

“嘿,这有啥!”傅云祥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不过,他还是略略放低了声音,“你猜我今儿一早醒来寻思啥来着?”“照相呗!”“嗯,可也差不离。我在想,咱们挺走运,赶上了,你说要是再早几年结婚,不得穿着那老土便服,两人带着大像章照相哇,贼他妈蠢!瞧,一会儿你穿上那纱的长裙,戴上花儿,不定有多美呢,一辈子就这一回,总得像个样儿,人活着总不能像虫子似地过活,嗯,你说是吧?所以,还是粉碎‘***’好……嗳,先上贸易市场去咋样?妈说捎两斤烤地瓜回去,晚了该卖没了……”芩芩点点头。这有点出于傅云祥的意料之外。她平时最讨厌上自由市场。

是的,从那熙攘而拥挤的集市穿过去,起码可以晚半点钟到达照相馆。呵,就是晚十分钟,哪怕一分钟也好。芩芩现在非常非常希望突然发生一件奇迹,比如照相馆突然着了火之类的事。不过不行,这家着了火,还有另一家;最好是胶卷突然断档,要是四年前这倒有可能,现在大概是不易发生此类事了;那么,最好是傅云祥脸上突然长了一个疖子,红肿不退,也不行,疖子过一周好了还是逃不过要照;除非发生地震,把全城的人统统压在底下,连她、傅云祥,还有照相馆的师傅……不过,这太残酷,芩芩有点于心不忍。那到底怎么办?真的就这样走进去么?不,芩芩总觉得好像会发生一点什么奇迹。假如在中世纪,就会有一个勇敢的骑上挥舞着长剑来救她,然后骑着马把她带走;即使在拇指姑娘那黑暗的巷道里,也会有一只可爱的小燕子,在她出嫁的前一天赶来,把她带到温暖的南方去……她幻想着发生这样的“奇迹”,使她能够逃脱那个即将到来的“永远”的命运……

“怎么两毛钱一根啦?前天还卖一毛五!”傅云祥直着嗓门喊起来,把手里的两极冰糖葫芦扔回到他面前那个干瘦的老头的木箱里。

“又涨价,连冰糖葫芦也涨价。”他嘟哝……“这暖瓶漂亮嗳,多少钱一对?”他拽着芩芩停在一辆公家的送货车旁。

“没有胆!”“没有胆你卖个溜!”傅云祥嘀咕了一声。

“上对面私人小铺买胆去呗,那儿有!”卖货的人挺热心。

“私人那儿啥都有,从牛皮鞋到干肠,啥都有。”傅云祥经验十足地对芩芩说,“买干肠去吧。”“那么硬咋吃呀?”芩芩有气无力地答应着。

“嚼呗!有嚼头!”“嚼啥也没味儿。”“那是你舌头出毛病了。”也许他说得对,是舌头的毛病。在农场劳动时吃什么都香。

“这桔子酸还是甜呀?”傅云祥在一个用棉毯子裹着的筐里扒拉着。

“酸甜。”穿着厚厚的棉大衣的年轻人提高了声音,像唱歌一样回答。

“嘿!”傅云祥乐了。

有什么可乐的呢?芩芩无动于衷地站在一边。酸甜?生活难道仅仅只是酸甜的吗?不,还有苦、还有辣,苦辣的时候更多些,像生芽的马铃薯。你能感觉苦辣,你不是还没有麻木吗?你不过是不像以前那么觉得一切都香甜了,本实也不是一切都香甜,以前的舌头才有毛病呢……

“等成了家,买几条金鱼儿回去养着!”傅云祥用胳膊肘推推她,喜笑颜开地望着地上的一盆金鱼。不少人在围着看,冰凉的雪地上,脸盆里的金鱼居然没有冻僵,慢吞吞地游着……

鱼儿游在水里,横竖四周都是水,它即使流泪,也是没有人看见的。芩芩出神地望着那些可怜巴巴的鱼。人们总以为它们游得多么快乐,哪里知道它离开了溪泉湖沼,更改了本来那广阔自由的天地,圈在这碗口大的空间里供人观赏,它无时不在无声地哭泣,把眼睛都哭肿了哩……

“买两斤烤地瓜!”傅云祥颇带命令口气地说,在炉子上翻来覆去地挑选。

“都是好的……”卖地瓜的老大娘嘟哝着。她的棉袄袖口坏了,露着油黑的棉花。

“对这种人就不能客气,光知道钱!”傅云祥抱着沉甸甸的亮子满意地走开去。

芩芩回过头去望了那个老大娘一眼,她还在寒风里嘶哑着嗓子喊着。芩芩突然想起了农场,有一个下雨天,她们的大车陷在地里走不了,她们到附近的屯子去避雨,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大娘塞给她一捧热呼吁的煮青苞米……

“你又想啥?”傅云祥在前头站下来等她。“妈说要给你买件那样的羊毛衫。”他指了指路边摊床上挂着的一件鲜艳夺目的高价毛衣。

“我不要。”“你要啥?”“啥也不要。”“你说过要一个十元零八毛的洋娃娃。”“那我自己会买……”芩芩有点哭笑不得,“我也是随口说着玩玩的……”洋娃娃?二十五岁的人还买玩具?她在农场幼儿园看过几天孩子,她问他们:“你们家里有些什么玩具呀?”“啥叫玩具?玩具是啥呀?”孩子们乱七八糟地嚷嚷起来。他们生下来还没有见过玩具是什么样,只有碎玻璃片和火柴盒……人和人的生活就这么不同,好像这同时出售着高档皮鞋和廉价的苞米面的集市贸易……

当然,这乱哄哄的集市贸易比起前几年货物奇缺的空荡荡的国营商店总是好得多了。无论如何,生活是在不断地发生着巨大的变化。虽然希望和失望、改革和混乱经常交织在一起,使人们在欣喜之中又不时有些忧虑。可是,怎么能想象十年动乱之后,会在一夜之间消灭贫困和落后?也不可能想象,除了倒退就是突飞猛进的飞跃。即使建立了一个物质高度文明的社会,人的精神世界又是什么样的呢?难道就没有苦闷和空虚;没有欺骗和出卖了吗?前些年,人们都在被抑制的欲念中,被迫遵循着人为划一的程式无望地度日,愤怒和不平只是一股冰凉的潜流,默默地蕴藏在黑暗的地底。但是突然,大地被唤醒了,地火冲天而起,喷倾出炽热的岩浆火流。人们开始按照自己的本来面目去要求生活,于是,潜流变成了翻腾的浪花和波涛,它要冲击旧的堤坝。要呼云唤雨,浇灌新生的花草……这一股洪流所到之处,正在改变,也将会改变许多昔日不为人注意的东西。究竟它是从什么时候渗入了芩芩的心田,连芩芩自己也弄不清楚。但是,流水经过不同的河岸,船帆始终不停地在作着比较,把昨天同前天比,把今天同昨天比,今天又同明天比。与芩芩同时代的青年朋友们,无论是年长的还是年幼的,无论是善良的还是丑恶的,大都希望由自己来掌握命运的舵,驶入自己心目中理想的港湾。可是,人们对理想的认识和对幸福的理解却不尽相同,究竟哪一种理想才是时代的潮头,而不是随着潮头翻起的泡沫呢……

比较,当然人们随时随地都在作着比较。可是,芩芩有什么可以比较的呢?她把傅云祥同厂里熟识的小伙子比较,接流行的那些标准,她应该心满意足了。难道不正是按这些标准,比较之后才选择了他吗?家庭、工资、长相、人品……一九八O年的条件已经大大拯救了她,如果在一九七六年之前,恐怕……谢天谢地,芩芩那时还小。几年以后,人们突然都变得那么实惠,不是要找个高干子弟,就最要找个几年前被贬得一钱不值的“臭老九”。芩芩隔壁邻居的一个女招待员,在三十九张照片中反复比较的结果,选中了一年前曾被她拒绝过的一位大学毕业的中学教师。“咱们芩芩一定要找个技术员!”她妈妈这样发誓并张罗着,不久后,果真有人带来个技术员。细眉小眼,说起话来女里女气,芩芩打心眼里讨厌他。那次,他提议去看电影,散了场就拉芩芩到北京餐厅去吃馄饨,吃到最后,他突然叫起来:“少了一个!”“你怎么知道少了一个?”芩芩没好气地问。“我数的!”他理直气壮地端着碗去找服务员。等他补了那一个馄饨出来,芩芩早跑没影了。

比较,就是这么比较的,多么实际而又具体——来了个傅云祥,偏偏又去看电影,又经过北京餐厅。“咱们去吃馄饨吧。”芩芩提议。“我来买。”她积极地掏钱,是她提议的怎么好叫他买呢?混饨端上来了,她全然不知道那馄饨是什么滋味,她一直在紧张地倾听那一声叫喊:“少了一个!”她发誓假如再听到这句话,从此以后她绝不再谈恋爱。还好没有,真的没有。傅云祥大口大口地吞着馄饨,笑眯眯地瞧着她,也不知道烫,末了还在碗里落了一个没吃。芩芩放心了,笑起来,“考试”结束。她宁可不要那个什么技术员,“少了一个”,一想起这句话,她就觉得头皮发麻。傅云祥不知要比他强多少倍,他是三级水工,钻业务,技术好,脾气也好。再说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凑合一点算啦。芩芩常常只能在这种自我安慰中求得心理平衡。

↑返回顶部↑

书页/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