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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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以其固有的流速向前推进,既不会突然加快,也不会无故减缓自己的节奏。在它经过的地方,不同的地貌地形、不同质的土壤地层,留下了不同形状的痕迹。每个人都生活在属于自己而又与外界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世界里,彼此之间是如此地难以相通。一九七六年那春寒料峭的四月,曾使得千千万万的人们的血和泪流在了一起。一下子冲决和填平了十年来横在人们心灵之间的大大小小、形形**的相互防范、警戒、自卫、猜疑的堤坝和沟壑。然而。这种统一却是短暂的,时间的流水总是在不断冲刷出新的壕堑来。当一九八O年隆冬的产寒笼罩了这个城市的时候。由于河床的突然开阔所给人带来的朦胧而又忽远忽近的前景,青年们所苦恼和寻觅的,就远比四年前要更丰富而深广了……

七六年十月那惊天动地的事件爆发的时候,芩芩还在农场,一点也不知道中国将要发生什么重大的变化。在那安静的小镇上,生活就像水银在那儿慢吞吞地流动,没有热度也没有波澜。场部传达粉碎“***”的那天,芩芩只是看到连队的一群上海知青、浙江知青和哈尔滨知青的“混合队”,在破旧不堪的篮球场上踢了大半天足球,好像天塌下来也压不着他们。那些南方知青的年龄都比芩芩要大几岁,来农场七、八年了,好像他们天下什么苦都吃过,什么都懂,什么都不在平。他们干活儿都很卖力气,割水稻尤其快,大车也赶得不错。喜欢用东北方言夹着南方话说话,什么:“俺们喜欢吃香烟。”“劳资科长贼缺德。”他们最关心回家探亲的事情,探亲一回来就在地头没完没了地讲许多新闻。芩芩对于社会的最初了解,就是从农场开始的。可惜那段时间太短,也许再呆两年,她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她了。她的履历表简单得半张纸就可以写完。**中父亲也挨过斗,她刚十岁,学会了买菜做饭照料弟弟。没几天父亲就解放了,“结合”当厂政宣组的副组长。她下乡、上调,也有过不顺心的事,但总比别人要好些。她用不着家有的人那样煞费苦心地为自己的生活去奔波,所以,她看见的邪恶也许就比别人要少些。“你去办一个病退试试,就是林黛玉也要堕落的!”连队的一位比她大几岁的女友对她嚷嚷。因此,对于那些“*****”后期分配到这边疆农场来的老大学生和南方知识青年,她总是抱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崇拜心理。

她所在的连队来过一个建工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当食堂管理员。他常常算错账,因为他在卖饭菜票的时候也常常在看书。他的理想好像并没有因为他的处境艰难和遭遇不幸而泯灭,而只是暂时被压抑、限制了。他只能拼命地读书,总好像在思索着什么。他究竟在想什么呢?芩芩好奇地留心观察、猜测他,久而久之,她竟然不知不觉地惦念起他来。他有胃病,常常胄疼得脸色发白。有一次他去哈尔滨公出,连队卫生员让他去医院做胃透视检查,三天以后他回来了,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不少书。“透了吗?”芩芩问他。“透了。”他心不在焉地回答。那天卸煤,他热得脱了大衣,“啪——”什么东西从他衣袋里掉出来,上面写着字:“钡餐”。钡餐粉还在衣袋里,那还用问,准是没有去透视。芩芩不禁油然生了几分怜悯。不久后他调走了,他的女朋友是他大学的同班同学,听说分配在贵州山区的一个公社当售货员。他就是到她那儿去,到那儿去他就可以在中学教物理课,不卖饭菜票了。他走的那天,芩芩一个人躲到草甸子里去了,她采了一大抱鲜红的野百合,又把它们统统扔进了河里。假如他不走呢?假如他没有那个女朋友呢?芩芩想着,哭了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如果说曾经有过那么一次朦胧难辨的微妙感情,就那样连百合花一起扔在小河里,漂走了。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那样的人。他是个南方人,喜欢把“是的”,说成“四的”,她经常笑话他。“你很单纯。”他有一次在路上碰到她,这样对她说。她那会儿正把一捆从大车上掉下来的谷子送到场院去。这是他单独对她说过的唯一的一句话,如今她竟不知道他在哪里。呵,真是奇怪,怎么会想起他来的呢?

也许只是因为她觉得那个费渊有一点像他罢。费渊的口音也像是南方人。“你很单纯”,他也这么对她说。刚刚认识不到半小时,他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难道他自己很复杂吗?芩芩倒恨不得自己也能复杂一点,那样的话,她对生活中的许多问题,也许就不会总是想不通,总是苦恼了……在农场时生活艰苦、劳动繁重,饱饱地吃上一顿,甜甜地睡上一觉,什么忧愁都置于脑后了。而且总觉得那绿色的田野,连着远方的希望,有一天会走近……可是返了城,进了工厂,日子倒反而显得平淡无味。生活遥遥无期,好似在大海行舟,望见深蓝的地平线,充满无数幻想,然而驶过去,仍然是一片苍茫的海水,偶尔瞥见一座小岛,也是寥寂无人,即使登陆上去,海上漂过一叶白帆,你挥手招唤,却再无人呼应,或许那船载的就是寂寞和孤独……

厂里新开了图书馆,芩芩除了学日语,有一点时间都泡在小说里。可是,书读得越多,却越发觉着生活的不如意。在农场时没有什么书可读,倒有如一潭宁静的池水,既无涟涟,也无烦恼。芩芩不知自己现在的这种情绪是好还是不好。四年来,不断发展变化的社会生活常常给人以信心和力量,可是,这种变化什么时候也能在自己身上表现出来呢?芩芩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总盼望这一天里会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可是,日日平安,天天如此。傅云祥除了更换衣服,连讲话的声调都是回回相同,一周重复一次。芩芩盼望明天,明天来而复去,也并不使人乐观……

自从那个星期天傍晚芩芩去教室取笔记本以后,特别盼望去业大上课的日子。坚持业大学习十分不易,开学时全班有六十多人,到期中就只剩了一半。有的人是因为工作脱不开身,领导不支持,几次落课,就跟不上趟了;有的则是因为家务拖累。有位大姐三十四岁,两个孩子,还来学日语,有时孩子一病,她就没办法。芩芩上的是长日班,除了傅云祥找她看电影以外,倒没有什么其它的困难。她很喜欢日语,倒不是喜欢日语的发音,而是喜欢从那陌生然而节奏感很强的音节里,体验、揣摸日本民族的那种执着向上的奋斗精神。她刚刚看过一本写日本民族从明治维新以来一百年间怎样发愤图强的一本书叫做《激荡的百年史》,从里面她仿佛听到那岛国上传来的自强不息的呐喊……由此她又听到了我们中华员族的呐喊,这种呐喊虽然暂时低沉,有朝一日却也许更加雄浑有力。当然,这种联想是近于可笑的,但芩芩的日语却学得十分认真和刻苦。同班的业余大学生们的水平都差不多,她早就盼望着能有一个人辅导自己。突然黑暗中冒出了一副眼镜,一个费渊,她怎么能不喜出望外呢!更何况,他像十九世纪的德国人一样注重思辨。和他谈话,哪怕只有一分钟,也不会没有收获。与他相比,傅云祥更像法国人,注重实际,不,也许有点像犹太人……她的思想混乱了……

一连好几天,芩芩下了课,总是磨磨蹭蹭地走在最后面。她穿过二号楼那狭窄的走廊,不时地东张西望,希望在哪个拐角能偶尔碰上费渊。有时她借口一点什么事,绕弯路到学院的主楼去。主楼宽敞的走廊里昏暗的灯光下,隔一段就放着一张椅子或是窄小的课桌,有人队在那儿做作业,也有人三三两两在低声讨论着什么,还有人面冲着墙壁,一个人在叽里咕噜地念着什么……芩芩心里对优们羡慕得要死,因为她只差十四分没考上正规大学。如果不是复习功课期间妈妈老让那些热心的介绍人来麻烦地的话,这十四分一定不会丢。结果大学没考上,来了个傅云祥,十四分,好像他就值十四分。妈妈倒比她更喜欢他哩。他每星期天给她家送去别人买不到的新鲜猪肝和活鲤鱼,他送给芩芩别人买不到的出口的丝绸衣料,进口的款式新颖的女式短大衣,还有漂亮的奶白色牛皮高跟鞋……他什么都能买到,芩芩常常会有这种感觉,好像连她也是他买到的一件什么东西,只是他从不小气,舍得花钱。他捧着大包小盒进门,她在他的督促下不得已试试那些衣物,试一试也就脱下来锁进了箱子。他也天天很忙,忙得连报纸也没有时间看。他见她学日语,也不反对,管她叫假洋鬼子,学她的发音,怪腔怪调,叫人哭笑不得……

可她却希望有人能同她说一句口语,哪伯只是几句简单的对话。大学昏暗的走廊,呢喃的读书声在四壁回响,这种气氛不仅使人感到亲切,而且使人心里踏实。他一定会在这儿的,芩芩这样期望。

可是,她始终没有能够碰到他。他从来没有在这儿出现过。他在图书馆吗?还是在自己教室?那个星期天下午他为什么躲到附中的教室去,为图清静吗?她不能到他的教室去找他,她不敢,因为毕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

这一天下了课,她独自一人出了二号楼,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径直住主楼的地下室走去。她知道那儿有一个资料室,不过晚间是不开门的。她干吗要从那儿走呢?黑洞洞,怪吓人的。她站在那儿犹豫了一会儿。

忽然,她听到里面传来了一种含糊不清的声音,低沉的、连贯的,好像在背诵什么。带着很重的鼻音。她的心头跳了跳。是的,是日语。她听见过一次,便不会忘了这声音。

“どなにすでか”她大声用日语问。

“あなにはで存知ないかもしなません”(“你或许不认识。”)那背诵的声音停止了,懒洋洋地答道。

“いいぇ,私は存知ています。”(“不,我认识。”)“では,あなにはどなにですか。”(“那么,你是谁?”)“なにしはひまひま□……”(“我是业余……”)她卡住了,以下她还不会说。

“噢,是你吗?研究玻璃的!”他从黑暗中走出来,披着一件深褐色的皮茄克,搓着手。

“这儿,很冷吧?你,你真用功。”芩芩诚心诚意地说。

“用功?还不是为了毕业分配混个好工作。”他皱了皱眉头,“人总得吃饭才能生存。”芩芩有一点尴尬,她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回答。

“你在背课文吗?”她问。

“课文?你以为背课文会有什么出息吗?蠢人才这么干。早稻田大学的研究生可不是背课文能培养出来的。我——”他开始用日语念起来,很长,好像是诗。

“明白了吗?”他低头问芩芩,很像一个老师在考问他的学生。

“不……”芩芩脸红了,“我,听不太懂……”“噢,是我自己翻译的一首波斯诗人鲁拜的诗:‘我们是可怜的一套象棋,昼与夜便是一张棋局,任它走东走西或擒或杀,走罢后又-一收归匣里。’明白这诗的含义吗?深刻!人生就是这样,任何人都受着命运的摆布和愚弄,希望只是幻想的同义词……”地下室里好家有一股冷风,芩芩打了一个寒噤。

“找我吗?”他好像才想起来。

“不……是的,我想问问你……也没有什么……”“抱歉!”他把两手一摊,现在我没有很多时间,晚上我必须做完我应做的功课。你,很急吗?

“不,不很急。”“那就星期天吧。星期天我在这儿,不在这儿就在宿舍,三号楼三三三房间。”“星期天……”芩芩犹豫了一下。她想说,星期天怕没有空。可他已重新钻入那黑暗的过道中去了。

“他真抓紧。”芩芩这样想,“真不应该打扰他……星期天,该怎么办呢……”恰恰星期六那天下了整整一天的鹅毛大雪。傅云祥在星期六晚上兴致勃勃地跑来找她。说他要和军区大院的几个干部子弟坐吉普去尚志滑雪。问她想不想跟他们一块去。“跟?我才不呢!”地一反常态地用挖苦的口气说。“你愿跟,你就跟吧,我可不想当‘仿干’!”“仿干”是她从业大的同学那儿听来的一个新名词。嘲笑那些一心想模仿干部子女的人。比如说有的人喜欢故意装出一副神气活现、傲慢无礼的样子,看什么都不顺眼,管公共汽车叫“那破车”,刚认识就说:“给你留个家里的电话吧!”其实是传呼电话。这种人就叫“仿干”子弟。芩芩不太明白这些人为什么不学学干部子女那种好的品质,更无法理解人为什么要有这种虚荣心,也许是希望过好日子的一种正常心理吧。傅云祥的父亲只是个小小的处长,他却爱和省委的一批干部子弟打得火热,只是不像通常的那些“仿干”那么令人讨厌。

这场雪倒意外地“解放”了芩芩。星期天上午她兴冲冲去附中的业大上课,散了课出来。却见学院的大门口贴着一张通知:“各系留校同学注意:铁路货场告急!星期天下午在此集合去车站清扫积雪,义务劳动,希踊跃参加!”每年冬天都有此类事,大雪常常堵塞交通,于是便倾城出动,满大街铁锹镐头叮当响,冻得人脸通红。芩芩每回总是积极的响应者。不过,今天她却不高兴。下雪刚刚帮了她一个忙,却又在这儿同她捣乱。费渊要是去扫雪,不就又碰不上了吗?她轻轻叹一口气,有点拿不定主意去还是不去。

“去试试吧,或许在呢。”她在那张通知下站了一会见,想了想,抱着一种侥幸心理,还是往三号楼走去。大道上的积雪已经被清扫到两边。露出灰色光洁的水泥方块,松软的新雪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寒风时而吹落大树上一团团银絮似的白雪,掉在她的红围巾上。

“三三三”,她在幽暗的走廊里勉强辨认出门上的号码,敲了敲门,没有人答应。“一定是去扫雪了。”她失望地想,正要走开去,门却突然打开了一条缝,闪过一副镜片。

“是你?”门开大了,他捧着一部字典。朝她点了点头。

芩芩觉得有点意外。虽然她希望自己不要扑空,可他在了,她又并不觉得高兴:“你,没有去扫雪?”她脱口而出。

“扫雪?”他似乎觉得她问得奇怪,“把时间白白浪费在那阳光早晚会使它消失的东西上吗?那只是正在争取入党的积极分子才会去干的事。”“你不是?”“当然不是。全身所有尚未被吞噬的红血球加起来,充其量不过是一个爱国者。”“什么也不信仰吗?”“很可能。为什么要信仰呢?信仰本来是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上帝只是我自己,无论在地狱还是在天堂,我只看到一条出路:自救!我们这一代人只能自救!”“先救国呢还是先救自己呢?”“当然先救自己!我从来不认为什么‘大河涨水小河满’是符合科学原理的,只有小河的汇集才有大河的奔流。人也同样,十亿人中产生十万名科学家,中国就得救了。扫雪?扫雪怎么能与此相比?嗬,你是准备站一会儿就走吗?”芩芩这才发现自己竟还站着。宿舍不大,放了四张上下铺,可以睡八个人,床下、门边堆满了箱子,显得拥挤不堪。靠窗那儿有一张两屉桌,坐在床上,就得缩着脖子。但她发现床上桌上统统堆着凌乱的书和杂物,根本就没有什么地方可坐。有一堆书好像还是湿漉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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