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中蝶(一))(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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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之善守者,以其所重禁其所轻,以其所难止其所易。故君子与小人俱正,盗跖与曾、史俱廉。何以知之......”

先生课上了一半,放下书,转过头看向门口一个踌躇的人影。

云阳低着头,感觉到满屋的目光齐刷刷聚集在自己身上,略有不安:“先生,我爹今早搬稻谷把腰给扭了,百善孝先,所以照料他花了些时间,因此才迟到了......”

“有理。”先生抛出两个字,便不再做声,仍是看着云阳,直看得他如芒在背,半晌才转过头,对着下面十几个学生轻声问道,“昨日散学,我落了钱袋,回来找时,里面的银钱却不见了,你们可有人见到?”

先生平日上课规矩极重,底下听了此事,也未有交头接耳,只是互相看了几眼,嗡嗡地齐声答道:“不曾见到。”

“云阳,你可有见到?”先生再转过头来,面上仍是古井无波。

该死,果然今天就不该过来。云阳心底暗骂了声,脸上却刻意作了笑,答道:“学生亦不曾见到。”

先生点点头,重新拿起书,负手在原地踱了两步:“云阳,我问你:人有祸,则心畏恐;心畏恐,则行端直;行端直,则思虑熟;思虑熟,则得事理。行端直,则无祸害;无祸害,则尽天年。此为何意?”

云阳一听这些则来则去就想睡觉,只觉得罗里吧嗦扯些云里雾里的玩意儿能当饭吃?然而终究只敢心中腹诽,毕竟韩先生是镇里仅有的读书人,满镇的土老帽大字不识几个,却着了魔似的整天把什么尊师重道挂在嘴上对着他们耳提面命,所以他仍是做出思考的模样,而后像是带着几分羞赧的表情恭恭敬敬回道:“学生不才,并不理解其中深意。”

先生微微摇了摇头,抬起拿着书的右手,指了指底下的一个学生:“云雀。”

那叫云雀的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六七的模样,脸上还未脱稚气,却自始至终挺背端坐,目不斜视,倒像个刻板的老学究。此时听见先生问话,缓缓起身,双手叠在身前,微微颔首,答道:“人有受到灾祸的可能,才会心怀畏惧,行为正直;行为正直,才能思考成熟得体,由是明白事物发展正确的规律。因此,只要行为正直,便不会遭受灾祸,才能平安度日,颐养天年。”

先生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笑意,赞许的点点头,示意云雀坐下,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向云阳问道:“我听说,昨日散学后,你是最后一个走的,你再想想,果真没有看到什么吗?”

云阳低着头冲云雀那边狠狠瞥了一眼,心想眼前这个浑身泛着酸臭的姓韩的到底是怀疑上自己了——然而你无凭无据,怀疑老子又怎么?能拿老子怎样?老子已经及冠,在你这儿受气也受不了几日了,怕你作甚?

于是云阳直起了腰,低着的头也抬起,看着先生的眼睛,笑容带了几分放肆:“学生确实不曾见到——不过说我是最后离开的,这可算是胡说,不知道是哪位告诉先生的?”

云阳已年满二十,是这一众学生里最年长的,此时站直了身子,还要高先生半个头。不知道是不是被气势吓到了,先生转过身去不再问了,摆摆手,示意云阳落座。

云阳嘴角撇了撇,大摇大摆地向自己座位走过去。路过云雀身边时,悄悄抬脚狠狠踢在他小腿上,引得桌子一阵晃动。

“怎么了?”先生看向这边。

“学生没有坐稳,抱歉。”云雀扶了扶桌子,一只手轻轻掸了掸裤子上的脚印。

“尧明于不失奸,故天下无邪;羿巧于不失发,故千金不亡。”先生接着讲课,却合上了书本,“依前朝西周《吕刑》,凡盗窃者,初犯施以墨刑,再犯或不悔改者,则施上剕刑。”

“先生,墨刑是在脸上刺字,那上剕刑又是什么?”平日课上先生讲的总是些圣贤书上的大道理,今天突然说起了别的,底下的学生顿时来了兴趣。

“剕刑分为上下,窃者施以上剕,即砍断双手。”先生解释道,“然而后来《吕刑》被废,自此盗拓之流层出不穷,礼乐崩坏,西周亦随之覆灭。”

“为什么被废了呢?”

“因为夫子翻看《吕刑》时,摇了摇头。”

“哼,偷个东西就要剁手,那还不如死了好。”云阳撇了撇嘴,小声嘀咕。

......

“哎,雀儿啊,你说你干啥要惹那傻大个儿呢?先生问你你就也说不知道不就好了!”云屯屯一手拿着块煎饼,一手攥着把猪肉脯,边往嘴里塞边埋怨,“你见他看你那眼神了嘛,大灰狼瞪着小白兔似的!”

“夫子有言,君子以直待人,怎么可以明明知道却违心说不知道呢?”云雀看着云屯屯胡吃海塞,衣服上满是饼屑肉沫,忍不住伸手给他一一掸掉,“屯屯,夫子有言,君子穿衣当......”

“停停停停停我脑袋痛!”云屯屯连连摆手打断云雀的长篇大论,又从怀里摸出一张饼一把塞进云雀的嘴里,嚷嚷着:“你被先生带坏了!张嘴都不说人话了!”

“不要背后说先生坏话。夫子有......”云雀正色着夫子了一半,忽然意识到又犯了毛病,不好意思冲云屯屯吐了吐舌头,小口地咬了口饼。

“我是认真的!雀儿你要再跟个小老头儿似的这么下去,不会有女孩子喜欢你的!以后会找不到媳妇儿的!”云屯屯忽然凑过来,小声叨叨,“你看先生他,怎么着也三十好几了,还是寡汉子一条!女孩子都被他酸跑啦!雀儿你可不能那样!”

“夫......话也不是这样说的,君子当以立身济世为己任,儿女情长什么的,遇着了最好,遇不着也不必强求才对。”云雀听见说先生的不好,心里总觉得别扭。

“不对不对不对!”云屯屯小手一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连媳妇儿都讨不着,齐家就谈不上了,还怎么你那什么济世不济世的嘛!”

云雀沉思良久,跟先生似的点点头:“有理。”

“我云屯屯说的话,那肯定是有理的!”云屯屯少有的辩过了云雀这个小学究,得意极了,一把揽过云雀的肩膀,悄悄把手心的油在他衣服上蹭了蹭,“雀儿我跟你说,云妮,就铁匠他家女儿,好几次走路上偷偷瞅你!我看的明明白白的!”

“你别乱说,莫要坏了人家女孩子的清誉......”云雀听懂了云屯屯话里的意思,一张白白嫩嫩的小脸霎时间红到了耳朵根。

“嘻嘻,你咋比人家女孩子还害羞!不过有一说一,雀儿你太瘦啦,云妮好像都还比你高半头呢!”云屯屯咂咂嘴,万分不舍地从手里分出一半猪肉脯,最后想了又想又从自己那半份里移了一片过去,不容分说塞进云雀手里,“多吃点饭,你才能拥有像我一样雄壮的体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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